董竞成 刘文先
篇首语：
此篇之前，我们接连发表了3篇关于传统医学发展脉络梳理的文字，从传统医学学科发展的历时性和共时性角度，按时代和医学的阶段性典型性特征，将传统医学概括分为传说的传统医学、本能的传统医学、巫术的传统医学、经验的传统医学、理论的传统医学和融合的传统医学6个部分。本篇我们主要结合现状，聚焦传统医学发展之“融合的传统医学”阶段，从认识论、方法论的视角，提出便于学术界以及一般受众理解的关于传统医学的若干理念，以期对传统医学的当下与未来，特别是其如何与现代医学互相借鉴、互为补充、融合发展等提供一些我们的思考。
一、关于当下医学诸多概念的厘清
文艺复兴及之后的时代，现代医学的诞生逐步打破了传统医学在医学学科中的唯一性，医学也因此在不断的演进和分化中表现为不同医学形态的衰亡、共存、融合等不同的演进过程。同时，还出现了一些不够准确的观念与认识，涉及宏观与微观多个层面，影响到医学的健康发展，比如人们常常面临这样的困惑：什么是中医，什么是西医，什么是现代医学，什么是传统医学，什么是中国传统医学，什么是民族传统医学，什么是中西医结合，什么是补充医学或替代医学……，以及如何正确认识、运用和研究传统医学等。这些困惑造成的问题显而易见，大到民族认同感，中到相关医学学科体系的构建，小到每个病人的具体诊治，因此，我们有责任逐渐厘清和解决这些困惑，赋予这些概念或者医学学科的类别更加科学的阐释。下面我们试着作一梳理。
什么是医学(Medcine)？是指以防治疾病、保护和增强人类健康为目的，研究人体自身以及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关系的一门综合学科，其包括世界上各国现有或曾有的传统医学，基于生物医学模式、“生物—社会—心理”模式的现代医学，以及后基因时代系统生物学兴起后形成的系统医学等。《辞海》将医学定义为“研究人类生命过程以及同疾病作斗争的一门科学体系”。《现代汉语词典》的定义是“以保护和增进人类健康、预防和治疗疾病为研究内容的科学”。维基百科的定义是“医学是关于疾病诊断、预后、治疗和预防的科学和实践”。简而言之，医学是研究人类生命过程、以增进人类健康为目的，关于疾病诊断、预后、治疗和预防的科学和实践。
什么是现代医学(Modern medicine)？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医学发展道路，决定了人们对什么是现代医学的概念认识及其方式呈现复杂的多样性。一般认为，目前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只有主流医学（常规医学）以及补充与替代医学（Complimentary and alternative medicine）之分，现行的主流医学（或常规医学）就是现代医学。而在中国，有一些人认为现代医学就是指“近现代以来的西方国家医学体系”，与中国传统医学即“中医”相对应的医学体系，是指建立在现代科技基础上，以解剖学、生理学、组织胚胎学、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病理学等学科为基础而建立的防治疾病的科学与实践。此医学虽起源于西方国家，短短数百年间已发展成为世界的主流医学。
什么是传统医学(Traditional medicine)？是指在现代医学产生以前，已经独立发展起来的多种医疗知识体系，它似乎有别于现代医学的主流体系部分，如实验医学（Experimental medicine）、对抗医学（Allopathic medicine）等。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对此的定义：传统医学是在维护健康以及预防、诊断、改善或治疗身心疾病方面，使用的种种以不同文化所特有的理论、信仰和经验为基础的知识和技能及实践。世界上的文明古国以及有着相对悠久历史的民族几乎都有或曾经拥有自己的传统医学，比如我们熟知的古埃及医学、古印度医学、古希腊医学等。世界各国的传统医学虽然整体上都属于经验医学的范畴，但是很明显也因国家、民族、区域文化、地理环境等因素而异，故而涵盖广泛多样的各种疗法和实践。在现代医学兴起之后，随着医学格局的打破和重新调整，其中一些国家和地区的传统医学发展式微或消失，另有一些国家的传统医学仍然在变化和革新中继续得到发展。比如在中国，从“中医”的一元格局发展为“中医、西医、中西医”结合的多元发展；在一些西方国家，传统医学在否定扬弃中也保存和延续了部分的“传统”成分，汇聚并形成了主流医学（常规医学）之外的“替代医学”或“补充医学。”
什么是中国传统医学(Chinese traditional medicine)？是指中华民族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和与疾病作斗争的医疗实践中，不断积累、反复总结而形成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独特理论与实践体系。中国传统医学即“中医”，是一个随着中国传统医学史的演进和医学实践的发展而不断变化、深化和丰富的概念。从学科的角度而言，其经历了从一个原初的区域性的医学概念，到一个表述与西医/现代医学某种程度上相对应的医学体系的概念的变迁过程；从主要表述单一的汉民族传统医学的概念演变为表述包括汉族和少数民族医药在内的中国各民族传统医药统称概念的变迁过程。需要说明的是，在中国传统医学中，由于汉族人口最多，文字产生最早，历史文化源远流长，古典哲学思想发达，相应的传统医学体系更加健全完善，临床实践更加丰富，其作为一门学科也相对更早更为成熟，故而始终处于领先引领的地位。除此之外，藏医、蒙医、维医、傣医等少数民族传统医学也拥有体系相对独立、完善，诊疗经验丰富，疗效确切的本民族传统医学。但是总体而言，中国各民族传统医学以汉民族传统医学为引领和辐射，师出同宗，多元一体，其相似性远大于差异性。
什么是中西医结合(Intergrative medicine)？中西医结合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医学学科，其诞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毛泽东1956年首先讲道：“把中医中药的知识和西医西药的知识结合起来，创造我国统一的新医学、新药学。”这个界定既指出了中西医结合学科的基本来源，也强调了中西医结合学科创造性的意义和在中国医学大学科门类中的重要地位。从世界医学学科发展看，它在世界大部分国家早期独宠现代医学而摒弃传统医学的大背景之下，显得弥足珍贵。同时又在近些年世界大部分国家认识到现代医学局限性又转而重新开始重视传统医学建设的新形势下独树一帜，成为一种可以代表未来医学发展方向的医学学科，并日益受到关注。随着几十年来医学的发展以及中西医结合事业的进步，我们总结当前中西医结合的新内涵越来越表现为：指运用现代科学技术的理论、技术和方法，特别是现代生命技术的理论、技术和方法，研究和挖掘包括各少数民族传统医学在内的中国传统医学体系中的精华，使其融入现代医学，提升传统医学的发展水平，丰富现代医学的发展内涵，从而为中华民族和全世界服务。所以，中西医结合，实际代表着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的结合，是一种大医学体系内部的综合与交叉，这个学科它首先是中国的，是中国的创造，但是它又是属于世界的，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一种未来医学的发展方向。
当然，医学学科除了按传统、现代等人类两大医学体系为依据划分为总纲外，实际上两大医学体系之下再细分，则往往采取不同的分类方法。对于传统医学，其发展往往和某一地区及某一民族的文化息息相关，长期深受某一古典哲学思维、区域性文化、民族群体性信仰、民族习俗等影响，因而传统医学的相异性往往由此体现，因而传统医学的命名或分类也往往采取以国别、地区、民族为前缀和限定的分类方法。比如古希腊医学、古印度医学、阿拉伯医学、欧洲传统医学、中医学等，比如中医学其下又分中（汉）医学、藏医学、蒙医学、维医学、傣医学等。而现代医学的分类方法则不同。作为代表当前人类共同的医学认知和技能的现代医学，是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医学，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只有学科发展水平高低的差异，而并无来自学科体系以及学科本质的差异。所以，虽然欧洲的医学研究和医疗水平普遍高于非洲，但是并无欧洲现代医学和非洲现代医学之分；虽然美国等发达国家的医学研究和医疗水平整体高于中国等国家，但是也并无美国现代医学、中国现代医学之分。中国有中国特色、约定俗成的“中医”、“西医”这两大相对称的医学体系之说，但是也绝无美国西医、英国西医等之分，以及某一民族的现代医学之分。所以关于医学的定义和分类，从不同的角度去阐释和划分，往往会得到不同的结果。当然，较为科学和常见的医学分类方法无疑是，既尊重和关照“传统”与“现代”的体系划分，同时又注重学科内部的知识领域以及实践实用层面的区别。
二、关于传统医学认识论和方法论的总结
所谓“大中医”
“大中医”，指新时期的中医学，是包括中（汉）医、藏医、蒙医、维医、傣医、壮医、苗医、瑶医、回医等各民族传统医学在内的中国传统医学，是建立在中华民族共同体之上的我国各民族传统医学的统称。2014年，笔者及其团队在《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撰文，就架构中国传统医学提出了“大中医”等理念。2016年12月25日颁布、2017年1月1日起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医药法》的总则第2条中明确提出，“中医药，是包括汉族和少数民族医药在内的我国各民族医药的统称，是反映中华民族对生命、健康和疾病的认识，具有悠久历史传统和独特理论及技术方法的医药学体系”，从而为中国传统医学的构建和发展指明了基本方向。
综观中国各主要民族传统医学的基本概念、成医时间、哲学基础、代表人物、代表著作、解剖、生理、病名、病因、病机、诊断、治则治法、组方用药特点等方面并加以比较，可以发现它们在诸多方面有很大的相似性，均符合经验医学发展的一般规律，强调朴素辩证唯物主义和对立统一，基本上均以中国古典哲学的阴阳学说、五行学说等作为构建理论体系的基础或者参考，它们当中又以汉民族传统医学为最完整、最成熟和最具影响。
中国是世界上传统医学最发达国家，许多民族拥有自己的传统医学，除了汉民族以外，藏族、蒙古族、维吾尔族、回族、壮族、傣族、苗族等民族，也都拥有其民族的传统医学，这些传统医学，共同铸就了中国传统医学的灿烂文明，其为保障中国乃至世界人民的繁衍昌盛做出了贡献并引领着世界范围内传统医学的发展。认识中国传统医学，包括它的概念内涵、哲学基础、历史地位、组成结构、理论、经验、技术、方法和方药等，明确它的长处和短处，借助现代科学技术与方法，如流行病学、循证医学等的方法，进一步确认其理论、经验、技术、方法、方药的科学性和有效性，当然也包括不科学与不合理性，并开展横向比较，遵循优胜劣汰、择优发展的观念，使中国传统医学的精粹能够不断地脱颖而出，进而推动医学的整体发展，造福中华民族，助力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和人类命运共同体。
所谓“五要素”和“二层面”
传统医学体系是在医学本体的基础上揉合了哲学概念，医学本体体现的更多的是技术层面的问题，而其所揉合的哲学概念则更多体现了传统医学所依附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应该是文化层面的问题。传统医学基本上都是由临床经验、原初的基础医学知识、古典哲学、区域性文化、群体性信仰等五个要素组成。也就是我们所提出的传统医学构成的“五要素”的理念。在“五要素”中，原初的基础医学知识、临床经验基本属于技术层面的问题，在这个层面，传统医学均较易吸收其他医学的先进认识，以便不断提高自己的水平。但如果认识涉及到古典哲学、区域性文化、群体信仰等文化层面的问题，情况就会变得复杂，因为文化层面的变化往往会引起传统医学本身属性的改变，还会牵涉到其体系归属的问题，更会引起诸如此医学到底是此医学还是彼医学等等的争执。所以，研究传统医学的归属分类不仅是对其所使用技术方法的比对，更是对这些技术方法背后所依附的古典哲学基础和方法论的思考，而往往后者似乎才是决定因素。以维医、回医为例，他们诞生于中国西部，其发展与古代丝绸之路密切相关，与异域医学文化接触交流较多而特色鲜明，但其与内地汉民族传统医学在学术产生和传承方面其实有着更重要的渊源。小结一下，所谓“五要素”，是指各民族传统医学构成要素大致相同，均为临床经验、原初的基础医学知识、古典哲学、区域性文化、若干群体信仰等构成要素的混合体。所谓“两个层面”，是对“五要素”的深入解析。传统医学的五类核心要素中，前两类要素（临床经验、原初的基础医学知识）属于“技术层面”，后三者（古典哲学、区域性文化、若干群体信仰）属于“文化层面”，此即所谓“两个层面”。据此，我们还提出各民族传统医学之间技术层面融会贯通、文化层面求大同存小异的发展原则，可为更好理解和发展传统医学提供有益的参考。
所谓“三分法”
如何更好地认识和区分并存于当今医学格局中的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这无疑是医学研究和实践首先去面对的一个问题。借助临床经验、原初的基础医学知识、古典哲学、区域性文化和若干群体信仰等构建的中国传统医学本质上始终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经验医学，其庞大体系中充满逐渐被现代医学认同的技术与经验；也蕴含预示现代医学某些未来发展方向和面貌的胚芽；同样，带有时代和文化烙印的朴素甚至于错误认识也俯拾可见，因此，就整体而言，中国传统医学基本结构主要有以下三部分组成，即已和现代医学形成共识的部分、不自觉地领先于现代医学的部分和需要重新认识或加以摒弃的部分，这就是我们提出的所谓“三分法”。
其一，新中国成立后，“中医”和“西医”的发展均进入新阶段，随着现代医学影响日趋加深，特别是始于上世纪50年代末的“中西医结合”的发展，使中国传统医学特别是汉民族传统医学的一些理论、治则治法、方药等的现代科学内涵得以部分阐明，中国传统医学结构也日趋明确，其中一个组成部分，就是所谓已和现代医学形成共识的部分，涉及中国传统医学基础和临床的许多环节。其二，中国传统医学是建立在经验基础上的实践医学，理论体系主要借助古代朴素辩证唯物主义哲学而构建，大都采用“辨证论治”诊治方法，运用天然手段治疗疾病，强调疗效，曾经不强调与同时代科技发展相一致。不同于现代医学以“自然不能被认证就不能被征服”观点为基础，强调还原论，重视实验室证据，要求与同时代科技同步前进，这就使得中国传统医学除了古老、朴素和经验的特征以外，也可能具有不自觉地超越时代的认识。其三，任何科学理论只有不断认识与修正自己的短处才能进步，而其进步的标志则是新概念、新方法和新理论的产生。对中国传统医学理论应采取一分为三的办法，展示其风貌，发扬其精华，摒弃其糟粕。如汉民族传统医学认为“心主神明”，现代科学研究已说明“心主神明”之“心”在很大程度上应是大脑等等。对于诸如此类的时代产物，我们也有责任加以修正或者摒弃。
所谓“三融合”
历史和时代的发展越来越证明，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属于各有特点的医学体系，存异求同，和而不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是未来医学发展的大道。现代医学是当今人类共同的医学文明，是当代人类医学认知的共同阶段，但传统医学能够丰富和助推现代医学文明的发展。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其方向和力量在于融合，借融合之势，不断激发中国传统医学的特色与优势，丰富传统医学的内涵，推动现代医学的发展，从而催生出兼融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的新医学。鉴此，我们提出了“三融合”的理念，这是对未来新医学实现路径的一种构想，其一是中国各民族传统医学之间的融合，建立一种基于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之上的中国传统医学新体系；其二是世界各民族传统医学之间的融合，建立一种基于人类命运共同体基础之上的世界传统医学新体系；其三是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的融合，利用现代科学和现代医学的技术、理论与方法挖掘和阐释传统医学的精华，丰富现代医学的内涵，提高现代医学的发展水平。此三种融合之间并无发展先后的关系，而是一种同向并行的关系。
总而言之，我们希望通过对步入融合阶段的医学，其诸多医学形态与概念的厘清，以及通过引入“大中医”、“三分法”、“五要素”、“两个层面”“三个融合”等创新性的医学理念、医学认识论和方法论，对未来医学的发展趋向和体系构建进行思考与展望，提出存异求同、和而不同、创建兼融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的新医学观点，表达交流、比较、互鉴、融合、提高的美好愿望，表达构建中国传统医学新体系以及人类共同医学学科体系的期盼。